2018年1月4日 星期四

柯羅索不是巨獸

李安的《少年 Pi 的奇幻旅程》帶我們重新思考人和故事的關係──人為什麼需要故事?人為什麼需要講不同版本的故事?

電影作為一種說故事的藝術,總是在講著和現實不同版本的故事。現實之重有時讓人無法承受,但透過故事,人就可以得到安慰,甚至得到救贖。

例如《美麗人生》講的其實是最殘忍的集中營大屠殺,但它用一個喜劇的結構,讓你看到的不是死而是生。《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》講的其實也是二戰,但它用傳奇故事的風格,讓人覺得舊歐洲文明的聲音彷彿還迴盪在遙遠時空中的某處,只要故事還在,文明就還在。

《柯羅索巨獸》(2016)雖然類型上是怪獸片,但劇情完全抽掉怪獸還是可以成立的,因為它其實就是一個女性自我成長的故事。女主角 Gloria 一路經歷的各種破事(被霸凌、失業、分手、酗酒、遇到恐怖情人、被情緒勒索、親密關係暴力),以及這些破事的解決,其實是每個人都可能有的遭遇。所不同者,只在於 Gloria 擁有一頭巨獸作替身。

導演兼編劇 Nacho Vigalondo 為什麼要用怪獸片的框架來講這些尋常故事,這或許就牽涉到「人如何說故事」、「故事對人的意義是什麼」等等關乎電影本質的問題。(別忘了結尾有一句台詞:在甩開恐怖情人 Oscar 後,Gloria 問首爾酒吧的女侍:「你想聽故事嗎?我這有個不可思議的故事。」)

另類的怪獸片,另類的「寫實」


《柯羅索巨獸》敘事風格上有個很大的張力,來自於寫實的小鎮場景和首爾的虛構幻獸交替登場。所以,很奇妙地,《柯羅索》被一部分人評為「很寫實」,又被一部分人評為「太不寫實」。然而究竟什麼叫做寫實?

沒有一部電影真正是「寫實」的,連紀錄片也不是。從第一個鏡頭開始,電影就在對現實進行擇取。為什麼拍這個不拍那個、為什麼這樣拍不那樣拍,都牽涉到創作者主觀的想法。1936 年納粹德國主辦的奧運會是真實發生的事件,蘭妮.萊芬斯坦的紀錄片《奧林匹克》中的每一個影格都是如假包換的史實。但萊芬斯坦怎樣拍攝德國選手的跳遠畫面?她在地上挖了一個大坑,把攝影機埋到土裡,用垂直仰角拍攝跳遠選手。這個今天已很常見的拍攝手法,最先是萊芬斯坦發明出來的,這段影片所呈現的「現實」也是萊芬斯坦發明出來的──它讓德國人乃至於全世界都看到,納粹德國已是一個蒸蒸日上,躍向正午太陽的國家。

十九世紀歐洲的寫實畫家不畫傳統的宮廷人物、宗教典故,不畫純粹的山林風景田園風光,而是畫底層小人物的生活,礦工、刨地板工、吃馬鈴薯的人、坐三等火車廂的人。寫實畫家認為他們比古典畫家更寫實,不是因為宮廷人物或自然風光不存在,他們的繪畫技巧也不見得比古典畫家更擬真(很多寫實畫家都比古典畫家畫得不像),而是因為他們認為底層人民的生活才是藝術最應該呈現的真實。從十九世紀到現在,「寫實」的定義有相當多的分歧,不變的是寫實與否的標準,總是牽涉到某一群人對「真實」的理解。

在怪獸片的世界裡,寫實與否也有一些約定俗成的標準。例如怪獸的成因是否合乎科學假設、怪獸的設定是否禁得起邏輯的推導、乃至於特效/特攝技術是否逼真等等。根據這套標準看,和《柯羅索巨獸》同年上映的《正宗哥吉拉》便稱得上是極度寫實的怪獸片:除了哥吉拉的存在是虛構的,其餘一切都符合現實世界的設定,就連政府官員的應變舉措都和現實世界一樣,帶有濃濃的官僚氣息。

以這套標準看,《柯羅索巨獸》的寫實指數簡直零分。然而在怪獸片的世界之外,我們往往對電影另有一套寫實與否的標準。例如它是否貼近日常生活、是否如實再現了幽微的人性、演員的情感表現是否有說服力等等。在這套標準下,《柯羅索巨獸》或許可以說是另類寫實的怪獸片──除了怪獸的部分是虛構的,但其餘一切的人際關係暴力、情緒勒索、自卑轉自大的情結,都和現實世界一模一樣。

另類的政治隱喻


既然抽掉怪獸的部分一切都還是成立,那為什麼還需要怪獸?或者說怪獸的出現創造了什麼效果?要回答這個問題,或許就必須考慮怪獸電影的政治隱喻。

傳統怪獸電影往往都有一些明顯的政治隱喻。元祖哥吉拉反思原爆議題自不必說,《正宗哥吉拉》還加入了日美之間合作又角力的國際政治場景,《金剛:骷髏島》則據說傳達了反戰訊息(我還沒看)。

仔細觀察這些議題的性質,似乎都頗偏向高政治的範疇。所謂「高政治」也者,指的是動搖國本的重要議題,核能、戰爭、日美安保體制當然都屬之。相對於此,「低政治」也者,通常指的是一些「不重要」的人權、福利議題,例如同性戀能不能結婚、家庭主婦有沒有錢拿等等。

對於高政治的議題來說,就算沒有大怪獸,它們也絕對不會乏人關心。我們不需要虛構一隻大怪獸才能夠意識到核能的隱憂。大怪獸並沒有把這些議題搬上檯面,它本來就該是頭條了,電影頂多用說故事的方式刺激我們思考。但,如果柯羅索不是巨獸,有誰還會在乎一個女人被男人情緒勒索這種事?有誰會在乎一個女人只不過找帥哥親親就收到暴力威脅這種事?會用國際頭條的方式在乎嗎?

有好幾次(大概有三次),巨獸/機器人在首爾出現又消失之後,導演給我們看了連續幾個新罕布夏州的小鎮遠景(而不是首爾市的遠景)。這幾個遠景重複出現,顯然有它的用意。對我來說,這幾個鏡頭使我想到,那個小鎮其實才是事情真正的發生地,但就因為沒有怪獸出現,一切日常生活中的關係暴力彷彿也像沒事一樣,波瀾不興,引不起任何關注。但關係暴力的確是很多人的人生障礙,就算柯羅索不是巨獸,它也該是個重要的政治議題。

《柯羅索巨獸》作為一部自我成長電影


說了這麼多政治議題,或許也該說說《柯羅索巨獸》帶來的情感力量。

Gloria 之所以無法離開恐怖情人 Oscar,除了因為 Oscar 威脅她不能走否則就要破壞首爾,一部分也是因為 25 年前的童年陰影未曾了結。人長大之後,以成人的心態回頭看,往往都會把童年的創傷當作幼稚的小事,因而也就沒有認真處理;如同 25 年前就有人目睹過柯羅索巨獸,但人們總以為只是惡作劇,不當一回事。

片中 Gloria 甚至忘記了童年創傷的由來始末,她忘記巨獸之所以生成,是因為她目睹了自己的首爾模型被 Oscar 大腳踩爛。為了怕首爾再度被踩爛(童年創傷重演),她反而離不開施暴者,認為只要聽話妥協,就可以改寫人生劇情。幸好在最後一次和 Oscar 面對面衝突的過程中,Gloria 想起了這段童年創傷,並且決心去到首爾,用肉身對抗象徵 Oscar 的巨大機器人。

在隱喻上,或許可以說 Gloria 回到了童年創傷的核心,用自己的力量(而不是靠著和 Oscar 妥協)改寫人生的劇情,斬斷了和施暴者的關係。這段自我成長的旅程,即便柯羅索不是巨獸,也足以撼動人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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