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4月23日 星期日

「為什麼男生不喜歡看愛情片、文藝片?」

「為什麼男生不喜歡看愛情片、文藝片?」講座結束後有人這樣問。台上的英美文學教授、女性影展選片人不知為不知。

我倒是有個粗暴的猜想。

男生喜歡看的片子──或者安全一點說,對準男性市場的片子──通常會給出一個特定的世界觀。在這個世界觀裡,有著一些特殊的設定,依據這些設定推衍,便產生了問題,需要有人解決它。

例如很多朋友喜歡看《全面啟動》,但我對這部片的角色塑造很不滿。除了李奧納多外,每個角色好像都滿扁平的。主角的太太有非常強烈的情感表現,但這個角色的功能既單一又明確,就是要替任務創造阻礙、創造危險。

李奧納多完成任務,其實也就是解決「太太」這個角色造成的魔障。至於這個角色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?沒有人知道,可能也沒有太多人「想要」知道。這個角色並不要求理解,也不要求同情。

男性的觀影經驗(容我這麼粗暴地說),其實很符合男性從小到大的經驗:我們被教導做一個「問題解決者」,而不是同理者、感受者。

在這樣的觀影經驗下,好片/壞片的判准也就變成是:設定有沒有現實感?劇情的推展合不合邏輯?每個情節是否都有合理交待?有沒有什麼矛盾硬傷?

典型谷阿莫式的調侃方式因而也就是:「主角既然有 OOXX 的能力,啊他這時為什麼不 OOXX 就好了!?」

相對的,在愛情片或更廣義的文藝片裡,「解決問題」可能是比較次要的目的。這類電影真正有趣的地方,在於我們怎樣理解一個角色──他/她為什麼這麼說、這麼做?他/她在想什麼?以及,你認同哪一個角色?喜歡/不喜歡片中的誰?

我常推薦一部我非常喜歡的電影《時時刻刻》,我看了至少五遍。但不少男性朋友看過後跟我抱怨,嫌它「節奏太慢」。我想他們的意思是「劇情推展太慢」。這是個很值得觀察的反應──

我並不覺得這部片太慢,我其實覺得還太快了。覺得「劇情推展太慢」,真正的意思可能是「他們認為是劇情的劇情」太少了。

《時時刻刻》裡面,尼可基嫚寫作遇到瓶頸,離家出走想跑回倫敦,被丈夫勸回來,最後投河自盡。要這樣總結《時時刻刻》的劇情也是對的,但就沒有看到吳爾芙和她姊姊的關係、和她丈夫的關係以及和僕人之間的關係。

也常有人說,《鐵達尼號》前面談情說愛的部分節奏很慢,到了後面船難的部分才快了起來。

但我真的覺得前面的劇情跳很快啊!一個富家女跟一個窮小子在不到兩小時的時間裡就愛在一起了。這中間有多少困難、多少驚奇?如果我們要的話,這段過程完全可以寫成 50 集的連續劇。

電影的節奏快、慢,往往關乎我們認為「什麼樣的劇情才是劇情」。不同的觀影族群,可以辨識、習於辨識的「劇情」也會不同。非常非常粗暴地說,男生喜歡看動作片、「爽片」;女生喜歡看愛情片、文藝片,其道理或許在此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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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4月12日 星期三

有些東西雖然跟性無關,卻仍然是色情的

有些東西雖然跟性無關,卻仍然是色情的。──或者說,雖然它們跟性無關,卻完全可以沿用分析色情的方式分析它們。

例如,澳洲身障人權運動家 Stella Young 就用「勵志式色情」(inspiration porn)來指稱身障者的人生被當作勵志故事的現象。

Young 深深覺得,自己和其他身障人士之所以被請到舞台上,常常只是因為觀眾要看他們扮演激勵人心的角色。

身障者被取消了身為人的其他一切,永遠只以「勵志者」的單一角色出現在台上,以至於人們只要看到身障者出現在台上,總是認定「喔,他是要來給我們講勵志故事的。」

這就好比,色情片中的女演員幾乎總是扮演男性觀眾的性對象,依觀眾的期望而被定義。人們把女性當作性的道具,就像人們把身障者當作勵志的道具。

這就是為什麼身障者的勵志故事雖然跟性無關,Young 仍舊堅稱那是一種色情。

最近有部號稱是「親子教養」的影片,就是那種雖然跟性無關,卻仍然是色情的影片。

該影片據說是要向父母分享「親子溝通」的方法,但片中唯一露臉的人只有小孩。如果拍攝的目的果真是為了跟父母分享「親子溝通」的方法,為何拍攝的不是教養者的表情、動作、話語,反而是拍攝小孩的表情、動作、話語?

這就好比色情片雖號稱是男性的性愛啟蒙教材,但大部分的A片卻不怎麼著重男人的表情和動作,而只關注女演員的表情和動作(在 “POV” 這個色情片種裡尤然)。

其道理再明顯不過:因為色情片商並不真的要觀眾學習性愛這回事。在片商眼中,觀眾真正要看的,就只有男性單方面欲望的對象而已。觀眾不會、也不需要在色情片中考慮如何扮演一個性愛中的角色、一個也會被別人欲求的角色。

因此在色情片裡,無論男演員的性愛表現多麼糟糕、不管男演員把陰莖放到任何可能或不可能產生愉悅的部位,片中的女演員總是要表現出臣服、表現出悅納。

而在那部「親子溝通」的影片裡,拍攝者也並不真的分享了「父母和孩子溝通」的方法。拍攝者真正讓觀眾看到的,不過是一個聽話的小孩,如此而已。

事實上,要求對方在鏡頭前照稿一般地唸出自己希望聽到的台詞,根本是糟糕至極的溝通手段。然而在經歷了如此不堪的「溝通」之後,孩子依舊要表現出乖順、表現出「懂事」(而且這一切還要被網路上的所有人看到)。

沒有人認為「性」本身是錯的,有問題的是色情片再現性的模式。沒有人認為「教養」本身是錯的,有問題的,是我們竟然可以完全沿用分析色情片的方式來分析這部「教養」影片,而該影片竟還得到這麼多人按讚認同。這在號稱「禁止色情」的臉書世界裡,是多麼諷刺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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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4月11日 星期二

施蟄存與孫康宜

「Sade, Marquis de, 120 Days of Sodom.  我想看此書,聽說 70 年代有新印本,這是一本穢書,本來我不便托你找,但現在知道你是一位開放型的女學人,大膽奉託,你不便去找,請改託一個知道此書的紳士代找。」

這是一封 1991 年的舊信件,由北京寄往美國。寄件者是時年 86 歲的「古典詩詞專家」施蟄存,收件者是耶魯大學東亞語文學系教授孫康宜。信中提到的書,120 Days of Sodom(索多瑪 120 天),是 18 世紀法國著名情色作家薩德的小說,書中充滿了性虐待、酷刑和殺戮等情節。

當初我為了寫碩士論文讀到這封信,忍不住就笑了出來。老先生擔心請託一位女性找這樣一本書會害她名譽受損,這份用心,看在 1991 年的美國大學女教授眼裡,恐怕是擺錯了地方。──讀者要是笑不出來,也大可嚴厲一點,批判老先生暗地裡複製父權遺緒,把「名節」觀念套用到現代女學者頭上。

我無意爭論應該莞爾一笑,或者必也批判之──這兩種立場猶如投擲硬幣,必定非公即字,失之廉價,也看不出人的複雜性。我倒更想藉這份用錯地方的體貼,談談施蟄存和孫康宜之間恰得其所的關聯。

寫信的施蟄存先生是誰呢?如果不是寫論文的關係,我恐怕也只會在李歐梵的文學史著作裡,讀檔案一樣地讀過他。

據李歐梵所說,自五四以降,中國現代文學的基調是寫實主義,而且是以鄉村為摹寫場景的寫實主義。然而歐洲的現代主義小說,卻和新興的都市經驗、都市感受分不開來。甚至可以說,歐洲最早一批現代主義小說,就是都市體驗的直接產物。例如 E. M. 佛斯特就認為,工業化之後,都市以前所未有的規模,將大量的人聚集在狹小的空間內,都市居民於是有了一種全新的、面對眾多陌生他人感到的困惑、不安,或者好奇。小說的興起,部分就是為了應付這份心理需要。

二十世紀初的上海,提供了近現代中國最早最稠密的都市經驗。中國第一批嘗試「橫的移植」現代主義的小說家出現在上海文壇,洵非偶然。施蟄存作為中國最早一批「現代主義」小說家,就是這樣被寫進歷史的。李歐梵的《上海摩登》裡,施蟄存便以「新感覺派」的代表人物登場(雖然日後他本人多次否認這個標籤)。

較少人知道的是,施蟄存二十來歲以現代都會氣息的「新感覺派」小說博得大名,32 歲後卻徹底放棄小說。從 32 歲到 98 歲,六十多年的後半生,他都在做看來完全相反的事:古典詩詞的批評和編輯。完成的重要著作包括《唐詩百話》、《詞學論稿》、《歷代詞籍序跋萃編》、《詞學名詞釋義》等。從最新、最前衛的新派小說,走向(回歸?)最古典、最傳統的詩詞研究,差異不可謂不大。箇中原因,部分出於他驚人廣泛的知識好奇,部分也由於政治局勢所迫。

1933 年,施蟄存因於文中推介《莊子》和《文選》二書,被魯迅扣上「洋場惡少」的罵名。在後來的反右運動期間,他因此被劃為右派,遭剝奪出版一切著作的權利。隨後,他又被指派到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資料室,鎮日只做文獻編纂工作。然而,施蟄存三十多年在華東師大資料室「述而不作」的孤獨努力,最終卻是在世界另一端的美國學院起了最大的影響。

西方世界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,一直存在著一個內在的緊張,或者說一架左右起伏的蹺蹺板──現代學術體制要求創新,但在中國古典文學領域,卻又不宜太新。學者固可以借用結構主義語言學、新批評、女性主義、接受理論或甚至精神分析等觀念重讀古典、讀出新的詮釋,但代價就是會被評為脫離脈絡、以今觀古,把口味紛雜的古典作品全沾上時興理論的番茄醬。

漢學家最常掛心的最高追求,因而也就是維持悄悄板的平衡──既要深入了解中國古典文學本身的傳統,也要找到符合現代知識體系的語言來呈現它。

即使在埋首中國古典的後半生歲月裡,施蟄存也未曾放棄西方文論的閱讀。他完全擁有溝通西方學院和中國古典的條件,但他在國外沒有位置,在國內不受重視。孫康宜則是一路學習英美文學,半路出家重讀中國古典,她必須重新探詢深入古典的門徑。兩人的交誼因而不只是機緣巧合,也有知識上的理由:孫康宜找到一位古典文學的導師(她曾說,跟施蟄存通信往還,就像研究生對指導教授做報告一樣)。而施蟄存也在海外找到施展的機會。兩人的交往讓彼此學問的蹺蹺板尋得對應的力矩,於是更趨穩定、平衡。

1984 年,孫康宜的接到第一封施蟄存來函,就是向她索要她剛出版的英文詞學專著。從 1984 到 2003 年施蟄存過世,兩人交換過大量的閱讀材料,孫康宜為施蟄存寄去新進出版的英文著作;施蟄存為孫康宜寄來詩詞善本。不只如此,兩人「學術交流」的影響力,甚至及於整個北美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(特別是詞學領域):施蟄存幫忙孫康宜籌備詞學會議;孫康宜則為施蟄存的《詞學》專刊約來北美學界的稿件。

從這個背景上看,文章開頭那封信才顯出複雜性。施蟄存學貫中西、涉獵極廣,也時常去信索要各種專門著作,求看一本薩德的書並不奇怪。施 30 年代寫出的「新感覺派」小說中,亦不乏大量性描寫的橋段,對女性的慾望和壓抑有過細緻的處理,還曾為此被批評為不符「中國傳統文化的心理」,以及太過「西方式的」。

就此來看,與其說施蟄存未經反省地在女學人身上複製傳統名節觀念,或許不如說正因深知「觀念」擁有傷人的力量,所以不免多了一分(事後證明並無必要)的考慮。

我很想知道孫康宜對這封信函有什麼反應,但該封信函的回信似乎已經散佚(或者孫康宜並未針對這一封信予以回信)。我好奇對古典文學中的性別規範多有反思的孫康宜,看到施先生這份似乎不合時宜的體貼,當下她會皺一皺眉頭,還是和我一樣莞爾一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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