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8月28日 星期日

這些都是有道理講的、可以有信念在的

真正令我生氣的是:這些其實都是有道理可講的。有許多人是認認真真在思考這些問題、護衛這些價值的。

玖壹壹樂團在 MV 裡扮演阿拉,並手拿槍枝影射恐怖分子,被批評不尊重伊斯蘭。他們辯解,MV 不是他們拍的,影片也不是他們釋出的,沒有不尊重穆斯林的意思。對照之前遭批評種族歧視性別歧視時的「霸氣回嗆」,實在令我有種受騙的感覺。之所以如此,並不是因為玖壹壹前後不一致,也不是因為他們沒有骨氣、屈服於大眾的壓力,而是因為他們看待自己的言行,如此隨便;連一點稍微認真的、捍衛自己信念的努力都沒有。

應不應該禁止歧視言論?兩方絕對都有道理可講的。站在自由主義的立場,跟站在少數族裔、女性主義的立場,可能就會得出不一樣的答案。同樣,應不應該禁止阿拉或穆罕穆德的人像?這也絕對有道理可講的。

1989 年魯西迪寫《魔鬼詩篇》,被何梅尼下教令追殺,當時就引起了人們爭論世俗與宗教孰重、言論自由和多元文化界線在哪。2005 年丹麥的畫報事件、去年的《查理週報》事件,都引發很多類似的討論。玖壹壹在台灣以及海外引發的爭議,也都可以放進這個脈絡思考。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有人認為玖壹壹是對「政治正確霸權」的有力反擊;事實上,我也認為如果「政治正確」只是阻礙人們講出內心話,那還不如不要。

因此,玖壹壹的〈歪果仁〉MV 沒有惹怒我;他們發洩對「CCR」的不滿,沒有惹怒我;他們扮演阿拉,也沒有惹怒我。這些行動雖然會觸怒某些人,但都是有道理講的、可以有信念在的。真正讓我憤怒的是,他們扮演阿拉出了事,第一反應竟然是推給別人,強調自己對伊斯蘭「沒有立場說什麼」(但弔詭地,他們卻自認有立場對台灣女性的擇偶標準指指點點)。他們對自己的行為、自己的言論,不願反思、完全隨便。

我並不是主張玖壹壹或任何人非得了解上面這些討論不可。如果做此主張,那不過是對思考範圍和深度的自我設限。我的主張是:人只有先對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,認真看待自己的言行,如此你的立場才值得被理解,甚至,才可能被理解。

因此,我不會批評玖壹壹。事實上,我根本無從「批評」他們。我根本不知道玖壹壹心裡真正在想什麼、相信什麼、護衛什麼樣的價值;或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。這該從何批評起?又該從何辯護起?就算說要「同理」玖壹壹,我都不知道該從何「同理」起。這是真正的虛無,不願意對自己負起哪怕是一丁點的責任。而竟然還有人堅持認為玖壹壹代表了草根精神,這令我從憤怒,轉而悲哀。

2016年8月12日 星期五

誰看不見城市?

今天看到一位人師撰文指出,她拒絕遊玩 Pokémon Go,並且告訴學生:與其玩遊戲,不如透過書來理解城市,會更有意義。文中提到的一本名書,就是卡爾維諾的《看不見的城市》。然而我很困惑:如果真的讀過、並且喜愛《看不見的城市》,會給出這樣的意見嗎?這位作者難道都不會好奇:如果有幸(我們有幸),卡爾維諾能經歷到 Pokémon Go 的話,他會怎麼寫?

《看不見的城市》仿擬《馬可波羅東遊記》,以馬可波羅和忽必烈的對話展開。卡爾維諾筆下的忽必烈喜愛下棋,而且是個下棋高手。之所以如此安排,顯然是要將忽必烈的思維方式,和馬克波羅的思維方式做一對比。卡爾維諾寫道:

「忽必烈是個下棋高手;他依循馬可波羅的移動,觀察出某些物品包含或排除了另一個物品的接近,而且依照一定的路線移動。倘若不顧這些物品的不同形狀,他可以掌握在馬嘉里卡陶瓷地板上,物品互相對應安排的系統。他想:『如果每座城市就像是一盤棋,等到我學會規則的那天,即使我絕對無法知悉帝國的每一座城市,我終究還是能擁有我的帝國。』」

作為一個帝王,「棋」就是忽必烈認識龐大帝國的方式。他的帝國如此遼闊、複雜,他必然要把帝國化為「棋」一般的遊戲,才能夠掌握;或者說,才能擁有「掌握」的感覺。為了追求這種全面掌控的感覺,他甚至不再費心「還原」每個棋子所代表的景象,而是專注於思索棋藝的抽象規則:

「現在,忽必烈大汗不必再派遣馬克波羅從事遙遠的探險了:他要他不停地下棋。帝國的知識,就隱藏在武士的斜角移動、主教進襲所開闢的對角通道、國王和卑微的小兵笨重又謹慎的挪移,以及每一盤棋都無法改變的上下移動所劃出的模式裡。」

作為探險家的馬可波羅,則是另一個極端。當忽必烈嘗試把帝國的一切都化約為棋盤上的黑白方格時,馬克波羅卻注意到棋盤本身的材質,甚至開始推斷它們的來歷:

「陛下,您的棋盤鑲了兩種木料:黑檀木和楓木。您領悟的目光所凝視的方格,是從在旱年生長的樹幹年輪上切下來的;您見到它的纖維是怎麼排列的嗎?這裡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節瘤:有一個芽苞試圖在一個早臨的春日發芽,但是夜裡的霜寒阻止了它。」

馬可波羅繼續說:

「這裡有一個較深的細孔:也許那曾是一隻幼蟲的巢穴;這不是一隻蛀蟲,因為若是蛀蟲,一長大就會開始啃了,所以它應該是啃噬樹葉的一隻毛毛蟲,那也正是這棵樹被選定砍伐的原因⋯⋯這個邊緣曾被木雕師用他的半圓鑿刻挖過,才能和旁邊比較突出的方格合攏⋯⋯。」

忽必烈的世界,像哲學、像數學、像經濟學,或者也可以像程式設計;馬克波羅的世界,則像詩、像小說、像遊記,或者也像片段散落的田野筆記。前者是人類面對廣袤世界不得不然的化約、簡化;後者則像踩煞車一樣,拖住我們想得太快太俐落的心智,質問我們:真的是這樣嗎?只有這樣嗎?沒有遺落了什麼嗎?

對我來說,讀《看不見的城市》的樂趣之一,就在於這兩種世界觀的不斷往復辯證、對答。而在我看來,玩 Pokémon Go 的樂趣(即便只是旁觀人們玩)也在於此:玩家必須要了解寶可夢世界的規則和技藝,才可能進行遊戲(這部分像忽必烈);同時也要了解所在地的地景、其他玩家的習慣、甚至寶可夢在台灣社會的文化意涵,才可能玩得好、玩得有成就感(這部分就像馬可波羅)。兩種「世界」在 Pokémon Go 這個交織點上不斷牽引、對話,這是多麼有趣的城市地景?

當然不是說,《看不見的城市》一定得這麼讀、一定得拿它和 Pokémon Go 做聯想。我要說的是,如果多讀書的結果,竟然反而讓人看不見更多的趣味,甚至以看不見更多趣味為尚,那還真不如出門抓幾隻寶可夢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