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8月4日 星期二

我反社會嗎?

最近水源檔案館有一個裝置藝術計畫《臺大藏珍閣》,其中一個子計畫叫做「烏托邦之書」。策展人請了我和其他幾個人,在記事本上寫或畫出我們想像中的烏托邦。我的繪畫技術太爛,所以寫了十四篇純文字的東西交稿,每一篇都是一個我嚮往的社會改造計畫。交稿那天,策展人在捷運上閱讀我的那本「烏托邦之書」,突然開始擔心「要是旁邊的乘客發現我在讀什麼怎麼辦?要是他們發現我在讀的書太偏激,有毒害社會思想的嫌疑,我會不會被哪些人抓走⋯⋯」

然後她說了一段我很珍惜的話:

在我看起來,裡面寫的文字就像你有時候在 facebook 上會寫的那些東西一樣,感覺很尖銳、很反社會,尖到我不知道如果不認識你的人會不會覺得這就是個中二的小屁孩,或者說把你看到的很多事情都批判攻擊光光了,那你活在這世界上還能相信什麼。可是可能因為我認識你,因為我聽過你跟我聊的一些東西,因為我們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面都可以聊很多,或甚至因為我知道你會看我在facebook上寫的文字⋯⋯反正因為我對你的認識(也許正確也許錯誤也許不完整),會讓我相信在那些尖銳到不行的文字背後還有種柔軟,把全世界都攻擊解構之後還是會本能地相信一點什麼(或是,質疑和遲疑一點什麼)。只是不知道我這樣的認知或感覺是不是對的。

以下是我的回應:

195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繆,我認為他的問題一部分也是我的問題。他有個很有名的小說叫《異鄉人》,你大概也看過。主角是一個徹底誠實的人,他不願意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而撒任何一個謊。媽媽死掉了,他連裝都不裝一下,沒隔幾天就去跟女朋友約會,後來在沙灘上跟阿拉伯人口角,失控把對方殺了。小說的後半部是法庭審判,檢察官一直強調他對母親之死多麼無動於衷、隔天就跑去玩多麼不當一回事,想要把他塑造成一個純然邪惡的人;就連應該要幫忙他的辯護律師,也在要求他說謊,想要把他塑造成一個善良的人:「你能不能說你不是不難過,只是隱藏起內心的情感而已?」當然,主角拒絕了,他堅持100%地對自己誠實,以至於最後替自己換來了死刑。 
《異鄉人》的法庭想要把主角塑造成一個單純邪惡的人,認為這樣就可以解決事情,然而審判其實並沒有發生,因為法庭上所審判的,根本是一個不存在的想像人物,是他們印象中一個邪惡人物該有的樣子。對卡繆來說,如果《異鄉人》裡面殺人的主角是誠實的,而將他定罪的法庭反而是荒謬的,那麼究竟誰可以審判一個殺人的人?在卡繆所揭露的荒謬情境之下,彷彿一切的道德都相對化了,卡繆難道要逼我們認定殺人沒有對錯嗎?這是很多人對卡繆的批評。 
回到我。我是一個厭惡所有虛偽客套的人,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真實地面對自己,面對人性就是有很多黑暗醜惡的部分。對我來說,倫理道德大部分時候的用途,都是用來貶低別人,假裝自己沒有黑暗醜惡的一面。我討厭道德的語言,我批評甚至是詆毀道德教訓。 
當我的思索誠實到了極限的時候,當然也會有類似《異鄉人》所帶來的那種困惑。但我的解答,或者我能夠做到的事情,跟卡繆不太一樣。 
那我做什麼呢?當我看到一些社會上的邊緣人物、甚至是即將被社會唾棄甚至清除的人物——比方說鄭捷好了,我希望我能夠不帶道德地看他,或者說不帶一般道德地看他。我想要了解為什麼有人會想要去捷運車廂隨機殺人。不是那種自以為的了解,我希望我能夠變成他,去體會這樣一種殺人的衝動是什麼?直到我真的可以想像,下一秒我就決定拿刀出門為止。 
我這樣做是要幹嘛呢?因為我希望對人性能有誠實的了解,了解即便是最最背德的人,他一定有某些我們作為一個人也能夠了解的東西。也許可以說我的企圖心是要去體會所有被社會遺棄的渣滓,或者所有不被社會容許的人們,內心在想什麼。因為平常我跟人互動,不太會用道德的眼光去審判別人,所以自然有很多人願意跟我聊他們心中的黑暗面、他們所做過的不被社會容許的事情。這些人或者有他不可控制的黑暗面,或者有他不可控制的『敗德』的想法,但他們也都知道這一點,這正是他們真刀真槍的每日掙扎所在。正是在嘗試體會這些超出倫理道德的內在聲音之際,我可以感受到某種比較真實的、有溫度而且更重要,有韌度的人性。
我想要讓人類世界也都能正視這些東西,直面這些東西,了解他們的價值。而不是用一種蒼白、單薄、毫無韌性的無聊道德來規制所有人,這樣正正抹煞了我最珍視的東西。也許這就是你說的,「我背後的某種柔軟的東西」。

你看看當代藝術把我們的觀念搞成什麼樣子了!

「我好像看過這些畫欸!」
「你看旁邊的對照圖,他是在模仿一些經典作品。」
「那他模仿得很像欸,那這到底要幹嘛?如果模仿得很不像,那我還可以理解。」
「你看看當代藝術把我們的觀念搞成什麼樣子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