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7月14日 星期二

暫時的肉身,真實的同情

或許是訂閱習慣使然,我經常在網路上看到許多的創傷書寫,寫自己或朋友過去的傷痛,寫他們如何走出來,或者如何沒有走出來。這類文章假如寫得不知所云、前後矛盾、或者超出現實太遠,往往會被質疑根本是瞎掰的。但要是寫得太精采、太流暢,也會被懷疑是在寫小說。

例如最近流傳的一篇匿名文章,作者說她從國三開始就被熟人性侵,直到高二的某一天,加害人車禍死亡,才終於擺脫魔爪。上大學後幸運遇到一位用心陪伴的男友,才終於走出創傷。因為這個故事真的很有戲劇性;寫作的編排顯然也經過設計,所以底下就有人留言質疑:「這是在寫小說嗎?」

我不知道網路上的這些創傷書寫到底有多少是小說。——或者,到底要寫實到什麼程度,才能不是小說?有過寫作經驗的人應該很容易看出,這篇被熟人性侵然後走出傷痛的文章,必然是經過了有意識的剪裁、重組。為了向這些幾乎沒有共同生命基礎的陌生網友說故事,作者必然要去掉一些難以交代的細節,甚至變更一些事件的先後次序和因果關係,才有可能寫出一篇這麼流暢的故事。

這篇文章因此必然有著虛構(fiction)的成分。但這些虛構的成分,使得這篇文章遠離了真實,或是更加接近真實?

記得某位小說家講過一段話,大意如此:一名女子被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拖到暗巷,拿球棒毆打之後性侵。事後警方找到這個男人,發現他身材普通,拿的也只是一截塑膠管而已。問題來了——前後敘述,哪一個比較接近真實?

義大利名導貝托魯奇的話:「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,不是歷史學家。⋯⋯和歷史相比較,我更喜歡神話,因為歷史以真實開始,然後走向謊言。而神話從謊言和幻想開始,然後走向真實。」

在故事裡面,在小說裡面,有它不可取代的「那種」真實。我並非嚮往一種去歷史的認識、否定那些分分秒秒切實發生的事。恰恰相反。我所理解的「小說的真實性」在於:它們把敘事還原到一個個暫時的肉身身上,小說讓這些暫時的肉身(同時也就是我們),去經歷那些別人生命中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。同情,肉身式的同情,這是我所理解的小說,好小說,在給予我們的東西。

村上春樹曾經談及「小說家的任務」。村上在九〇年代後期,訪問了東京地鐵毒氣事件的倖存者,寫成了一本口述訪談錄。這部訪談錄不是小說,是完完全全的紀實文學、報導文學。小說家改行了嗎?紀實文學也是「小說家的任務」嗎?


「我希望您能側耳傾聽人們說話的聲音。」

「不,在那之前請您想像那是您自己的事。」

「時間是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。星期一。很舒服的初春晴朗的早晨。風還有點冷,走在路上的人都穿著大衣。昨天是星期天,明天是放假日——換句話說是夾在兩個假日的夾縫中。您可能正想『今天真想休息』。但很遺憾因為種種原因您無法休假。」

「因此您在平常的時間醒來,洗過臉,吃過早餐,穿上西裝走向車站。而且和平常一樣上了擁擠的電車要去公司上班。那是沒有任何改變和平常一樣的早晨。看不出有什麼差別,只是人生中的一天而已。」

「直到戴著假髮,貼上假鬍子的五個年輕男人,用砂輪磨尖的傘尖,刺破裝了奇怪液體的塑膠袋為止。」


「同情」經常被形容為人性中高貴的一種情操,但以它稀缺的程度而論,我很難相信人人生而有之。但至少對我而言,如果我今天能有一點點同情的能力,我想那應該是小說(以及故事、電影、報導、etc.)教我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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